风雨的球场

大包

风雨的球场

     七月的风带着日头晒出来的热气，扑在人脸上跟敷了块热毛巾似的。我开车路过巷子口，猛地看见一辆小三轮车打旁边晃出来。车把上挂着个褪了色的碎花布兜，边角都磨毛了。蹬车的妇人脊背弓得像张上满了弦的弓，后背上捆着个孩子——那粗布条勒得紧，孩子两只手反蜷着，倒像是初春树枝上没展开的嫩叶，蔫蔫地垂着。
     我盯着那双手看时，妇人正使劲儿蹬车，车轮碾过发烫的水泥路，吱呀声能传出好远。孩子的额头一下下撞在她后颈窝，换别家孩子早该哭嚎了，他倒好，睁着双大眼睛瞅我，那眼珠子亮得哟，跟落了星星似的，让我想起上周五送闺女去球场练球的晚上。
    “斗士联盟”的招牌在雨里红通通的，像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烙铁，边角还似有热气往上冒。爱人发来地址时，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四个字直出神。早加过负责人微信，他头像是个晒得黢黑的少年，抱着篮球蹲在球场边，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。
     车刚拐进球场大门，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。打在车顶上跟谁家在敲鼓似的，咚，咚，咚，震得人心慌。停车场全是打伞的家长，伞沿往下滴水，在地上积成小水洼。孩子们猫着腰往场馆跑，雨珠顺着头发往下掉，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，跟撒了把碎银似的。
     场馆里的声音是活泛的。雨水砸在顶棚塑料布上，哗啦啦像谁在倒黄豆，那声响密得很，倒把哨子声衬得格外尖 ——“嘘 ——” 地一响，孩子们拍球的声音就齐整了些。“使点劲！膝盖再弯点儿！”教练的声音在空场里打着旋儿，撞在四周的布墙上又弹回来，带着点回音。
     我往人堆里挤了挤，才看见原本靠着墙的家长都散开了。球场工作人员拿着拖把在擦地，布帘被风掀起一角，老高了，能看见外面的雨丝斜着织成一片，把远处的树啊、房子啊，都染成了模糊的水墨画。正看着，有人喊我：“张主任？”
     扭头见是个相识的年轻朋友，穿件蓝布衬衫，领口汗湿了一块，皱巴巴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我顺口问：“你父亲咋样了？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，他的脸立马耷拉下来，跟被雨水泡透的纸似的，蔫蔫地说：“去北京住院了，省内医院效果不好。”他盯着地板上的水迹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，“不太好。” 那四个字悬在空气里，沉得让人喘不过气，我一时竟不知说啥好。
     过了几日逢双休，我开车带全家去老城粮食直属库巷子的早餐摊。这地儿我逢着空就得去，阿炳家的烧饺在县城里独一份，铁锅滋啦一响，香味能飘出一条街去。
     车停在街口，闺女却赖在车里不肯下来，说闻着油烟味腻得慌。我站在小街口往里头望，四五个老头老太围坐在门店前择菜、闲聊，手里的豆角掐得咔嚓响。旁边门面里放着《小苹果》，调子高得能窜到房梁上，听着却让人心里暖乎乎的。有个穿蓝布衫的阿婆抬头冲我笑：“到老街来过早啦？”那声“来啦”，听着跟二十年前住这儿时一个味儿，亲切得很……
   “爸爸你看！”我扭头瞅见闺女又跑到球场中间，小脸儿涨得通红，篮球在手里颠得歪歪扭扭。冷不丁有个小男孩冲过来抢球，俩人“砰” 地撞在一起，闺女一屁股坐在地上，篮球骨碌碌滚到边上去了。
     我心里咯噔一下，脚刚想往前迈，就见她自己爬起来了，拍了拍裤子，又追着球跑。雨水不知从哪儿漏进来，从顶棚缝隙滴下来，落在她头发上，亮晶晶的像挂了串小珍珠。
     这光景倒让我想起 6月24日那天，楼下幼儿园的毕业典礼。我在人社局十二楼办公室的窗边往下看，日头毒得很，晒得塑胶操场直冒热气。家长们打着伞围成圈，中间十几个穿黄裙子蓝裙子的孩子，在太阳底下跳舞。孩子们脸上全是汗，可还咧着嘴笑，手舞足蹈的样儿，跟刚出笼的小鸟似的，扑棱着翅膀不知累。朋友圈这时有人发毕业照，他家女儿穿着学士服，歪着头笑，门牙缺了颗，露着小豁口，看着真叫人欢喜。
     顶棚的雨还在砸，跟拍球声、哨子声绞在一起，乱哄哄的却不讨厌。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，每次投篮都要先踮三下脚，球进了就蹦起来，马尾辫扫在脸上也不管，咯咯地笑。教练走过去拍她肩膀：“不错，再来！” 我忽然明白爱人为啥要送闺女来 —— 这满场的汗味、雨水味，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声，可比空调房里的冷气实在多了。人啊，总不能老待在舒服窝里，得出来淋淋雨、吹吹风，特别是孩子，才能更皮实，见得惯风雨。
     不知啥时候，年轻朋友走了，估摸着是接了电话。我望着他消失在雨里的背影，想起他说“不太好”时眼里的光，跟被雨水浇灭的烟头似的，那点火星子慢慢就灭了。
     闺女又摔了一跤，这次没马上起来，坐在地上揉膝盖。我刚想过去，就见旁边的男孩伸手拉她：“起来呀，我教你。” 俩孩子嘀咕了几句，又一块儿跑开了。
     雨好像小了点，顶棚的滴答声变成了淅淅沥沥。透过布帘的缝儿，能看见外面的树影在风里晃，叶子上的水珠往下掉，掉在积水上，荡开一圈圈水波纹，跟画儿似的。
     下课该回家了，雨却还没停。正犯愁呢，门卫室不相识的大爷晃悠过来，打了把旧布伞，护着我们往车边走。伞面有些破洞，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，大爷一个劲儿把伞往我们这边倾，自己半边肩膀都湿了。
     闺女的头发也湿了几绺，贴在脑门上，小脸上全是汗，混着雨水往下淌。走出场馆时，雨又大了，伞面被打得啪啪响。我回头瞅了眼 “斗士联盟”的招牌，在雨雾里忽明忽暗，像颗倔强的星星，挂在灰蒙蒙的天上。（张凯）